你令我感到很幸福-5)布点
这次在LA我认识了一班彝族人。他们来自四川昭觉大凉山。大凉山是一个令我浮想联翩的地名。大、凉、山,在我的心中都是正面的词汇。我觉得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人性的单纯与清凉。特别是彝族的女子,身上仿佛有着苹果的香气,又仿佛一汪清泉。
“布点”是她的姓氏,根据彝族的发音音译过来的。根据她的描述,仿佛是她的父母去共党政府上户口,然后政府工作人员就根据他们的发音编了一个汉语的名字。布点女士的老公姓“海来”,她的一个学生姓“热烈”——我很惊讶地从这些命名上看到了一向严肃的共党所难得表现出来的浪漫。如果改革开放得再早些,也许“布点”就要叫姓“布丁”了。同行的还有一位老师姓沙,但是她的彝语姓氏发音也是两个,政府建议姓沙,说这样更像汉人——啊,为什么一定要像汉人?我如此说,可能因为我也不完全是汉人。
我与布点同住一屋。我们第一天见面,就仿佛已经认识了一年。从她身上,我再次肯定了自己的观察:越穷的人往往越知道慷慨,越是富有的人往往越有吝啬的倾向。
她做事非常地认真,非常地任劳任怨,而且绝不偷懒。她不是很习惯坐电梯,有一次我与她为大会搬运物资,她把三个箱子摞在一起抱起来就走,而且是往楼梯处大步前进,要知道,我们要从2层去G。我大喊一声:你去哪儿?她:走楼梯!我:不搭电梯?她:哦。声音有着不情愿,也有不习惯。后来我偷偷试了一下她的箱子,一直以来我都以大力自居,但是这次我不可不敢自夸了……她有时会跟我说:在香港真幸福,这么少事情这么多人做,还一天到晚有人说辛苦了辛苦了。在我们那边,一个人不知道要干多少事情,那才叫累呢!听到这些,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由于她比我习惯干活儿,她真的帮我干了许多活儿。而我的贡献就是学着资本家出出馊主意。比如我告诉了她流水线是最快的,也叫做劳动分工,但是最无趣,最单调,最乏味。在收拾椅子的时候,她不厌其烦地将一把把椅子从场中央搬到旁边,再摞起来,特别卖力。我跟她说:这样干活太累。于是我在中间负责把椅子用力一推飞到旁边,她负责摞起来。噪音很大,但是效率高。后来的几次,我都频频介绍给她分工的好处。现代社会的人的确利用手段实现了高效,节约时间。可是节约了的时间全用来了忧虑。也许真的不如他们慢悠悠地享受,活在点滴之间。
吃饭时间是最快乐的。自从她知道我喜欢吃辣后,每餐都带他们家乡的佐料给我。比如辣腐乳,朝天椒,小米椒……我惊讶地发现虽然我们相隔甚远,但是口味出奇的一致。他们不会介意被问及自己的工资,所以也不会小心翼翼地问别人的工资。我告诉她我的收入后,她的表情非常的平静。没有内地人的羡慕,没有香港人的同情。在如此的坦荡面前,我突然间想为什么在发达城市里问别人的收入是大忌呢?为什么收入是隐私呢?当我知道她的月收入之后,我就不再那么欣欣然地一块块夹着她的腐乳吃了。后来她说要把余下的所有辣椒制品都留给我。我很庸俗地说了句:那我买下来吧。她真的是惊讶地问:你疯了?翌日,她说要把没有用完的电话卡留给我用。我再次庸俗地说了句:那我把余额付给你。她再次惊讶地问:你疯了?最后一天,我说我以后一定要去大凉山看看。她说: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穷乡僻壤。跟你们城市哪里有的比。我说:我还就不喜欢城市。她说:因为你没有住过农村。我说:你家大吗?她说:我们哪儿才不像香港,住得大多了!我说:那我去昭觉找你,住你家行吗?她说:你疯了!当然可以!我就怕你不来!我说:我当然会去找你!她说:你可不要骗我!
原来,自私、自利、与斤斤计较在她眼中就是“疯了”的表现。天啊!那我岂不是生活在一个疯了的城市,与一群疯子在一起,而且,也在做着种种疯了的表现。
所以,一听到大、凉、山,我的心就仿佛一块块皲裂的土壤听见了甘霖前的雷声。大、凉、山,当我一字一顿读出来时,我感到很舒服。
从香港到大凉山很远,路途很辛苦。那里没有风景,没有名胜,但是那里有蓝天,有星河,有真诚,有笑容,有我的朋友,与他们真诚的期盼。布点说“就怕你不来!你可不要骗我!”——这话令我很扎心。多少时,多少次,“欢迎你来找我玩!”“我一定会找你去”已经成为一种真诚的谎言,心照不宣的寒暄。多少次,人们对于“骗”字麻木。
布点,我没有骗你。
布点,你令我感到很幸福,谢谢你。面对你的真善美,我的灵魂在深呼吸。在你面前,我是多么的富有,却又多么的贫乏;多么的先进,却又多么的鄙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