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繁华何所依

满目繁华何所依1)碎金子

“满目繁华何所依,绮罗散尽人独立”——《上海一家人》片头曲的开场白,道出了大上海的辉煌与苍凉。

上海一直是我不敢接近的城市。老实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我不得不承认在成长的过程中听到了许多上海的坏话,并且对于上海有着许多先入为主的偏见,哪怕是一些强词夺理的,尖酸的偏见。比如说上海人算计;上海人抠门;上海人崇洋媚外;上海人瞧不起人;上海人唯我独尊;上海人见钱眼开……

可事实究竟如何呢?又是什么促成了上海的今天呢?她的骄傲,难道没有一点原因吗?9年前的我,在黄浦江边,只是觉得东方明珠电视塔很高,觉得城隍庙很乱,觉得上海菜很淡。9年后的今天,我终于决定,再去看看这个城市。我没有去看世博,我想远离热闹,去一些老的,安静的街道,去看看那些老建筑,去听听上海话,去吃吃他们的小笼包,去外滩走一走,去感受一个叫做上海的城市,一个在我眼中闪烁着些许神秘光芒的城市。

上海,是一个难以捉摸透的城市,上海,有着道不尽的故事。她曾经是亚洲最大的都市;她有着万国优秀建筑群;她曾经因为可以抢先放映好莱坞大片而吸引着远东的富豪前来尝鲜;她曾经优雅地散发着法国香水的味道,香艳地从脚尖套入美国的连裤丝袜,妖娆地轻呷着最好的咖啡,然后去那个当时的国际大都会一掷千金,去租界建栋令人叹为观止的豪宅,去江边笑看风云,仿佛可以把一切都玩弄于鼓掌之间。然而繁华所不能左右的是,日本人来了,国民党来了,共产党来了,无休止的运动也来了。上海的过去,虽有着恍惚的,令人难以置信的韶华。却终究逃不开,在战乱和运动中,用三瓦节能灯代替了水晶灯,用巧夺天工的旗袍改了粗布棉袄的里襟,用拆毁代替了建造,用种种谎言代替了真理……

与天灾相比,有时在人祸面前,人更加恼恨于自己的软弱与无力。但事实就是这样,弹指间,你所依仗的一切外部繁华,都可以烟消云散。许多上海人喜欢怀旧,喜欢去老房子改建的咖啡馆里追忆从前。可是,他们追忆的,究竟又是些什么呢?是幻想自己若是生在三十年代的大户人家会如何如何吗?可是如果错生在棚户区呢?是幻想自己和那些从各国来上海发了财的无名大亨一起在夜总会逍遥吗?可是如果错生为在那里卖肉的妓女呢?追忆中的繁华,究竟与你我有什么相干!追忆中的繁华,究竟能为你我增值几番?

真的是,满目繁华何所依,绮罗散尽人独立!

然而我又似乎能理解为何上海现在仿佛一颗小炸弹,无定向地爆炸着。她在爆炸的隆隆声中,追忆着曾经的繁华——曾经,她是老大。

外滩,总是会引发何种联想?大班?买办?官僚财阀?资本家?最初的外滩,其实不过是一条苦工在泥泞中踩出来的纤道!而今日外滩,俨然成为了万国建筑博物馆。放眼望去,折中主义风格的亚细亚大楼(今太平洋保险总部),东印度式的上海总会(今东风饭店),新古典主义的汇丰银行大楼(今上海浦发银行),名震四海的华懋饭店(今和平饭店北楼),装饰艺术派的交通银行大楼(今上海市总工会)……上海的曾经,怎是一言可以带过的。

与外滩隔江相望的,是今日的浦东陆家嘴金融商区林立的摩天大楼。

陈丹燕说,上海有许多老建筑,仿佛一把碎金子,撒在普普通通的街道中。转角间,就有惊喜。我没有选择去世博,却用了一天时间,一个人,从淮海中路走到陕西南路,后来又走了武夷路——于是我发现这个比喻太恰如其分,任何附加的描述简直都成了狗尾续貂。碎金子,安安静静地,闪耀在原本就属于它们的地方……

淮海中路1273号,新康花园。这座里弄式公寓建于1934年,由马海洋行设计,由意大利公司的薛绳祖负责设计建筑结构和水暖设备。新康花园占地12987平方米,外观为西班牙式建筑,配有庭院,且均种植着高大的雪松。颜文梁老师曾经在这里居住。我去的那天,在某户人家的雪松下,听到了质朴却略带笨拙的钢琴声声……

墙上的爬山虎和墙下女人的头发,是同一种记忆,同一种沧桑:

淮海中路街景:

当上海因为世博人潮沸腾之时,淮海中路两旁的梧桐树仍旧沉默地站立,它们曾置身于无数的喧嚣与云烟中,目睹了无数的悲欢离合,却也只有它们,如今还在这里站立。我期待着和昔日的某位大师在街角相遇,然而他们早已成为了这座城市的往事……

陕西南路39弄,这里有着一片法国蒙夏式建筑。两段陡坡的红屋顶是那么抢眼。

在39弄93号,曾经住过一位老人,他叫丰子恺。是的,我们所敬佩、敬爱的丰子恺。

他作品中的日月楼,原来就是这里。星光和月光,曾经是怎样温柔了一个男人的心,使得他的笔下有着那么多的悲悯,那么多的童趣,那么多甜蜜的爱。

文革时,备受煎熬的丰子恺就屈身在门口的一张小小的床上睡觉。

丰子恺作品中出现过的他的子女,拿毛笔写字的,是他的小女儿丰一吟。

有幸碰见丰一吟老师也在,我和她一起上阁楼拿书,我说她手脚真利索,她则不当回事儿地说,其实我已经八十多岁了。

致谢,告辞后,出了丰家的门。眼前还是一排排蒙夏式的建筑。只是一拐弯,看到一盆白兰花,静静的,淡淡的。

走远后,猛然间——清香。